水火之间(3)
作者or编辑: 石舒清 发布: www.7lizhi.com 时间: 2013-04-15 阅读: 次
他说，那从火里面来的火，必优于原来的火。它变得像蛇信那样细小，它的颜色是蓝青的。他就挨家挨户地敲门，喊着说，着火了，着火了，火要烧掉你们的房子和穿着。一些睡得较轻的人从梦里惊醒，逃掉了。那些睡得踏实的人就毁灭在火里。他说，别看世界好像是重的，变为灰烬，要多轻就有多轻。
他一直说火。说得大家焦躁了。有些人躲避着，好让火不要烧到他的脸。有些人愤恨地看着那不停说火的人。但是忍耐的人说，你让他说吧，他说出来，把火从嘴里说出来，内里就安静了。一个人浸在水里不敢出来，他说，且让我在水里吧，外面全是火。但是忍耐的人说，你如果这样害怕，火会跟你到你水里去的。不管水火在哪里，你只要带着你的忍耐就是了。你不能变化什么，但是忍耐可以变化一些事情。就像时间能变化一切一样。忍耐是时间中最为长久的。忍耐是时间中最为无奈其何的部分。他在烈日下穿着厚棉袄。旁观的人说，你何以要如此呢？你一丝不挂也比这强。他说，首先我是一个病人。这你看出来了吧。虽然穿着厚衣裳，阳光也强暴，但是我有时候会冷得发抖。其次我是一个忍耐的人。你看我正在忍耐着。不忍耐怎么行呢？忍耐使我成了不可战胜的人。因为真主要试炼，所以就同时把忍耐给我，成了我经受种种试炼的兵器。
他说，你看火苗变化无穷。他说，你看火苗在很小的范围内可有无穷变化。我仔细地看着，心一时那么安静。我倾听着，只有变化，而没有任何声音。好像声音从这变化里被取消了似的。诱惑我几乎伸出舌尖来。他说，你看，只有安静久了的火里才有纯青之火。他说，你看火这么多变化，但是并没有惊扰到谁。你看火多么干净。他说，没有谁可以使火脏起来。但是水却是容易脏的。他说，水也多变化，不比火的变化少，但是水却是易脏的。火总是保持干净。
他用火点那些微潮的落叶。先是冒烟，火好像被封闭在里面，有很苦的味道。他耐心地点这个火。也许有一些小虫子在这腐叶里，那么火慢点烧起来，好使它们受惊逃掉。日子过起来很长，即使用火点这些腐叶，也用去了很长的时间。他打一个哈欠，觉得这虚空里有享用不尽的东西可供呼吸似的。
他说，我梦见大火像饥饿了的猛兽那样吞噬着一座座城池。城池与城池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甚至挨挤在一起，好像这样子给火烧起来更方便似的。各处的水也得到响应，咆哮起来，竞相淹没着一切可见之物。人们纷纷逃往乡下。除了逃跑，人们还能选择什么呢？然而危难时刻，没有人知道乡下在哪里，他们边跑边互相打听。就这样有些人以逃跑的速度跑入迎面而来的火里去，有人被从后面滚滚而来的水浪扑翻，像水瓢似的在水里翻腾着。他说，我惊醒的一刻，看到依旧平安的世界害怕极了，正像看见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人又立在我面前，而且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似的。无路可逃，就在原地承受这些。
他说，只能生存于水火之中，无别地可去。溺死者把鱼喂得很肥。整个大海死沉沉的，无力动荡。海里充满了异味。海里除了若干残骸，没有任何看来完整的东西。没有过比这更大的废物。而火势正烈。火里面跑满了各种各样的疯子。没有一片树叶说过树的好话。树叶先是变黑，然后就着火。只要是树都燃烧起来。我偷偷吃果子。生命本不是自己的，但还主动找果子吃。一个善哭的女人边走边哭。世上只有这一个影子反映了一丝真实。也只有这哭声值得听到耳里去。他说，除了水火，这世上其实也无别的东西。
他说，那个一次次从火里逃出来的人最后是冻死在了一堆湿柴禾边。他后来企图点火，但是柴禾太湿了，而且有腐味。他说，其实从火里出来人的受寒而死，也是其必然归宿。他说，被冻死在路边的人脸上身上明显带有烤火的痕迹。他说，烤过无数次火的人最后还是冻死了，听他这样说，我觉得心里很安静。是这样的过程和结局。我觉得心里渐渐浮出与我相宜的寒意。总是能够体会到些微的暖意或寒意，这个人生才是真实和可靠的吧。他说，没有任何可靠的东西可言，人们都是立在悬崖边上。没有掉下去，并不是因为我们走得好，而是因为悬崖主动离开了我们的脚的原因，真是这样的，只是你们没有看到而已。就怕你们看到了会放任起来。虽然你们已经是够放任的了。
他说，孤独的草自己着火，很久都难熄灭。他说，但是那点火只是一点迹象，并无实用的价值。他说，草在荒野上枯萎后，好像没有灵魂的样子。他说，好像灵魂受惊吓逃跑后，草才成了枯萎的样子。他说，你们看哪，枯草显出棺木的样子，念什么经也不能使它复活。狗在枯草上撒尿。使劲听，也没有听出荒野上有什么声音。他说，好了，原本不经推敲，如今空无一物。他说，得到的命令说，用枯草做书，并写下残缺的经文。
石舒清，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优天》、《苦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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