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之间
作者or编辑: 石舒清 发布: www.7lizhi.com 时间: 2013-04-15 阅读: 次
水火之间
水很清冽，好像我的皮肉成了无用的，只能用骨头去感受它。听到细微的水声，像在教堂深处窃窃私语，像头重的谷穗摇晃到脸上。正是清晨，正是好时候，我倾听这水声。觉得自己像一块质地很好的木片，被这水声洗得干净。我感到自身发着暗亮。有好木头才有的光泽。但是害怕自己被发现。有人打算在我上面写经文。这不必要。其实干干净净的一片木头就好。已经听了那么久水声了，已经满足于此，视别的为多余。
水那么清冽，使得水纹清晰，使我因此敏感起来。我把手浸在水里，闭了眼睛，好像整个的自己都浸在水里。偶尔局部好像是整体。水太清了，能看到它的底部，下面有一些水草和卵石，但是看不出水有多深。这是水太清了的缘故。我提了一桶鱼想了半天，终于没有投它们到水里去。我抬头看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这也是水过于清冽的缘故。鸟在上面飞过的时候，在水里只有很小的一点影子，像是一点梦迹。鸟其实还是受了这点影子的影响。
在电闪雷鸣中下了一场大雨。地上的积水也平静了，缓缓地流动着，像总是牵挂着相反的方向。天空虚脱了似的。产后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神情。这时候浑身湿透的狗从墙根里小心地走过来，它在积水边站住，淡漠地看了自己在水里的影子，它的黑黝黝的鼻尖抖动着，去接触水里面的自己。碰到的一瞬它就离开了。然后开始伸出舌头舔水喝。先是一点舌尖，接着伸出来舌头更多一点，发出在这暴雨后唯一的声响。积水里有一些倒影。稍换一个方向，就会发现倒影的不同。
他夜里到海边观察，凭鱼游动的方向做了决定。他又在海边站了一会儿才离开。这时候海水涌上来淹没了他的脚印。在渐浓的夜色里看到翻动的海浪闪烁的暗影。事情有其不可测知的部分。也许他的决定并非毫无道理。海水整夜涌动不息，使鱼群习惯于在晃荡中睡眠。夜里醒着的鱼在海水深处，浮荡不已的海面上漂着不少睡梦中的鱼。星空眨眼睛。海水泛光影。这时候他在自己的小屋内还没有休息。他坐在桌前，把灯光调得稍暗些，照亮着自己的小部分面孔。他愿意脸上的光亮更少些，毕竟夜已经很深了，于是就把灯光更调得暗些，隐隐听到了海水从很远处传来的声音。也许这时候满足是可以的。这时候去睡觉，让心在蒙昧中，有些不甘心。
他说，下大雨的时候，雨丝密集。天地之间不能传递信息。他试着通话，但是没有声音，只听到窗外大雨如注。他站在窗前看着，树影一次次扑到窗上来。所见的楼群影影绰绰，像雾那样似乎可以散掉。其实这一刻除了这激情难禁的大雨，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
他说，一场大火，总会解决一些事情。那么多碍眼的东西，在大火后没有了。人们从原本有拦挡的地方陆续走过。他说，水流得太慢了，使人心急。我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戴上了脏兮兮的口罩，好像有病了的样子。我赶紧学他的样子戴上口罩，但还是晚了一些，已经能闻得刺鼻的味道。新一天有太多变化，有时候像狂躁的火舌，有时候像平静的水忽然掉进失措的漩涡中。
我看见水面上有水纹的时候，才知道有风吹来。风是看不见的，也觉不到。多么细微的风，只能从水面上看到。而且要看到水纹还须就近水面。他说，我觉到水的易感。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我的心，比这静水还要易感。他说着捂住自己的心，显出痛苦的样子。（www.7lizhi.com 励志故事）他痛得弯了腰，好像要把心从嘴里吐出来的样子。
有人在火边装作冻得发抖的样子。但也许是真的。人和人的区别太大了。而且仅凭眼睛看到的部分不能完全地做结论。
疯子在火边舞蹈，但是并没有跳到火里面去。倒是一些显得正常的人要在火里面烧死自己。用烈火烧死自己，这既是疯狂的原因，也是清醒的原因。说不清哪个原因起了更多的作用。
他说，主啊，到处是火海，我们往哪里逃呢？他说，我们只有让火烧起来的办法，我们没有熄灭火的办法。他说，主啊，是否有一代人，生下来就在火里。一切都热得发烫，摸不得。我们亲眼看到一张纸如何被火吞食着。一切都模仿这被烈火所吞食的纸。是一个可怕的时辰，不知有多少人能够捱过去。但是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们不要妄想，不要指望火以外的生活。你们活在火里，慢慢地会觉到凉意。我的舌头被烧干了，说不出什么来。任凭这个火海，毁灭一些人，捡选一些人。
他说，如果下大雨，就丢我到这大雨里去，我不会成落汤鸡的样子。大雨如注，我在大雨里站着，喘不过气来。雨水漫过我的脚背。很多青蛙在积水里叫着，它们的脖子那里鼓鼓的。有无数蝌蚪，挠得我脚心里直痒痒。不知这雨会大到什么程度。但是且让我在这大雨里多站一会儿吧。看着地上跳荡不已的水柱，我为自己能参与其中而喜不自禁。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我的感情被鼓动起来，无法再安宁。即使我是病弱的人，也扶我到这大雨里站着吧。我不想置身于那些剧烈发生的事情之外。劝慰我的人说，你看你虚弱得像一片纸。我恳求说，你看闪电的一瞬，我和闪电多么相似。我渴望暴雨，用来补充我的激情。我告诉他们说，如果我是一片纸，那么我就要预告一些事情并密密麻麻地记录世上最危险的那些事情。我说，你以为片纸是单薄的吗？它携带着消息到来的一瞬，天地变脸，被闪电频频照亮的雨丝儿始终贯穿着沉闷的雷声。
野火烧起来，大家围着噼啪作响的篝火歌舞了一会儿，就在一边坐下来闲聊。篝火之上的夜空奥深难测，人们实际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好在看起来还算太平。其实天上地上要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时，人只能束手无策。有人借着火光擦拭镜片。看来这是一群知识分子。每个人都有一颗心，起劲地跳着。借着夜空的深玄和汹汹烈火，人们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未曾这样跳过。你将不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心跳，更多心跳的感觉人们没有机会尝试。每个人用自己的一生实际上只过了很少的一部分生活。被火光照亮的脸看起来是年轻的。这时候一个早就吸引了大家注意的人说，你们看那烈火，它独自狂欢着。于是都看见了大火狂欢的样子。那人接着说，你们仔细看这些变幻莫测的火舌，它们是邪恶的。于是就都看见了火舌是邪恶的。几个女人好像想起了什么，还蒙住了眼睛。其实火这样烧个不已，大家心里都是痛快的。但是却觉到了言语的厉害，同样的火在前面，说它欢乐，看起来就是欢乐的；说它邪恶，看起来又是邪恶的。有些事情好像是不被它本身决定的，而是由形容它的语言决定的。人们不待篝火熄灭，就离开了。离开了言语影响甚至控制的篝火又兀自烧了一会儿，才显得惨淡的熄灭了。夜风把最后的一缕火焰吹掠得缩紧了身子，像是到终了也不放过它似的。但是它终于诡异地眨一下眼睛，不见了，消失了。那么一大团篝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群星冰凉。找不到火的夜风匆促来去，但是无法吹拂到群星。世上的事情看起来热闹，充满歧义，但是都像夜风催逼下突然消失的最后一缕篝火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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