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之间(2)
作者or编辑: 石舒清 发布: www.7lizhi.com 时间: 2013-04-15 阅读: 次
我避开火，让水滋润我。大海已折腾得疲惫了，只将一些余波在近岸的地方一荡一荡。我就需要这样的水来安慰我。我有些累了。不要在我身边发出大声音。有许多鸟叫声。余波一次次漫过我的沾满沙子的双脚。我想睡一会儿。我希望大海被它的深度制约住，暂时不要咆哮起来。我真是虚弱。星星全出来。为了使星光不过强烈，天空带着群星更升高一些。星空使我恍惚。这么多的鸟叫声使我好像在遥远处。海好不容易在星空下安静下来，就让我在这安静下来的大海边，在这慈悲的星空下，少许睡上一会儿吧。不会太长的时间。我不敢奢望。小心地祈求着。在命运的间隙稍歇上一会儿，然后再投身在令人不安的命运里。
他只要见到水稍微混一些，就往里面抛鱼饵。他喜欢做这个事情。也是因为他是一个鱼饵比较多的人。放在他这里不知叫什么，投到水里就可以叫鱼饵。他并不是非要钓鱼不可。他钓到的鱼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看到水里有动静，于是就投鱼饵下去。然后好像怕看到什么似的，很快就离开了。他干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那些鱼吃过鱼饵，也并无什么事情，所以它们也并不觉得自己吃到了鱼饵。
他说，天下暴雨，就像孩子出麻疹。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出麻疹的孩子丢在大雨里，让他在大雨里奔跑。亲人们打开窗子，向外面喊。孩子在雨地里赤裸地跑着，遍身的麻疹使他像穿了一件奇怪的衣服。暴雨如注，起了水雾。孩子的嘴在水雾里张大着。亲人们怕他坚持不住，大声喊，使雨丝成为斜的，以此给着他一点力量。
我盯着太阳看。我看见夺目的太阳慢慢变成黑的。下大雨的时候，我只好躲起来。暴雨过后，一些肥鸭摇摇晃晃地出来饮水，我看见天空升高了许多，使我眼界开阔。我把凡是有字的纸都丢进火里。然后我伸出舌头给他们看，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依次过来看我的舌头。把我逼急了，我就想唾一下。想唾一下。舌头在人身上不是好东西，还不如狠狠一下唾在地上。最高的山上有我的灵魂，它不愿回到我身上来。我觉得我是空的。我坐在地上一直望着山头。我看见几只鹰缓缓飞动，但是它们不听我的命令。我听见鹰叫声从高处落下来，险些落在我的头上。我还是敏捷地闪躲了一下。什么时候我已经遍体鳞伤。我就借机躺倒在雪地里，每一个伤口都像火一样烧着。这么多伤痕的人竟然丢了灵魂。然后我看到一条路来到我的脚下。曾在路上走过的人频频闪现了几下不见了。路面又白又硬。我像盲人一样小心地走着。身上还有些许的水和干粮，还可以走上一段。
他又一次说，海水漏尽后，鱼就像泥一样，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不能动。他说，你们来看数不清的鱼眼睛，正像泥的暗光。他说，你看鱼堆在一起，肥得像泥。就怕太阳暴晒。他说，海消失，不在乎鱼的下落。
他们一直用温水煮饭吃，他们害怕水沸起来。水沸起来时，人们逃了个干净，一些人是真害怕，也有一些人是为了避嫌。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煮饭。我们就往锅下面看了看，火是有的。锅上果然溢出一些热气。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们中的一个人，就把手伸进火膛里去，我们看见他的手在火里，火从他的指缝里上去，舔着锅底。我们都有些担心。好一会儿他才把手从火里拿出来。他说，看起来是火，手在里面感觉到凉意。
他说，每一根火柴都有一颗自己的头颅，然而人却未必；他说，每一根火柴都用自己的头颅闪烁火花，然而人却未必。很多人有头颅却没有反应。他们试着向黑压压的人群大喊，但是没有听到一丝回音，好像在荒原上空喊了一回。于是就往火柴堆里丢去一个火星，就看见大火烧起来，一个火柴是烧不出这个气势的，每一根火柴都烧起来眼前才是这阵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如果火已经烧起来，就不要再往里面扔火柴。他又说了一遍。他说，火柴是没有火的时候用的，既然火已经燃起来，就把火柴存到一个保险处。
我喜欢看清澈的水流动时发生的水纹。幻变无穷，如我奇妙的心境。我长久看着，医着我的眼病，让我心里的灰尘污泥随水而去。但是水始终在眼前，那么多的变化始终在眼前。我发现那变化也维持着，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长时间只是那些变化。看起来不多不少，似乎恰好。我已不年轻，然而也不会变得更老。我觉得我向来就是这个样子。被水始终清洗着的石块如我的面目。死的时刻到了，我要对立在身旁逼问的人说，我见过流动的清水。给我的灵魂一个好的去处吧。我离开身体，转为它的一个水纹，始终在清澈的流动里保持原样。但是我并不渴求。也许弥留的一刻，我不会给逼问者说什么。过多的合作使我面目全非。我咬紧牙关，使我的头颅紧绷绷的。我也愿意成为干尸，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沙漠里。我也喜欢沙漠里的枯草，掐了几根草叶随手丢在流动的水里。
我哀求说，有许多火烧着，有时烧着我的腭，有时从我的心尖儿上烧起来，火苗蓝青，一看里面就是有毒的。我哀求说，代我扑杀了这火吧。我给这火上也泼水，但是水一见火即成为油，使火更大起来。我说，我苦于受火烧，但不便对人说，只能心里暗暗地哀告着。如果我在人群里面，那么不论我在哪里，或者我被遮蔽得完全看不见，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是火种。只是他们不知道，我也不说出来。我想碌碌至死。我希望我的火只烧我一个人，我希望我的火空烧一场。主啊，这实在是无益的火，一个人默默受它的苦就行了。
他说，海水沸腾起来，石头像鸡蛋一样被煮熟了。很快就是一片火海。只看见火，没看见那些让火毁灭的东西。他说，火熄灭后我才来到海边。所有的石头都变成了黑的。他说，我把石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铁。他说，我只是看见过，不能说经历过。
那些从火里逃出来的人又很快返回到火里，好像他们找错了出口似的。但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他于是就派遣身边的人去查看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去看情况的人自己也忽然投入火里去，在火里很快变成无法分辨的黑影。他在远处看着，惊呆了。远处的大火使他的脸发热，他只好戴了面具，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带了鱼骨远走到海里，海水蓝澈。他把鱼骨小心地浸入水里，希望着鱼的复活。饱吃了鱼肉的人正在闹肚子。他把鱼骨捞出来在手心里看。这时候阳光温煦。海水浸过的鱼骨白净如玉。他想，没有了肉的身子可真是清静。海水倦倦地喧响着。因为大海的辽阔无际，使得白天长无尽头。太阳呆呆地停在半空，很多等着看黄昏的人实在等待不住，落在尘埃里死去了。海水自顾喧响，并不刻意变化它的声响。地上的尘埃越来越厚。下面一定埋着什么，在尘埃里看不见。风发现自己吹不动什么，就变为细小的。这时候鱼骨已经沉到了海深处。海觉到轻微的痒痒，但还可以忍耐。海边坐着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更换了，他盯着变化的海浪看，一切都可以理解和接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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