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一

2011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按照教科书的一贯说法，“辛亥革命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因为革命果实轻易为袁世凯所窃取并且开了历史的倒车，尽管才83天怎么看都像是帝制的回光返照。鲁迅先生以阿Q、华老栓、九斤老太等一批文学形象，揭示了辛亥革命跟它所要解放的对象之间，有大隔阂。人大教授张鸣先生评价这场革命是“低烈度革命”，言外之意，革命对社会各方面的破坏和震撼并不太大。旅居澳大利亚的青年学者雪珥则认为，辛亥革命是“计划外”，匆忙草率，事出偶然，那是当然的。

不论评说者是批判、是理解、是惋惜、是同情，大抵都不否认这场革命的不彻底，也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如果从“改正朔，易服色”的标准来衡量，这场革命真是彻头彻尾的，从此以后，不论是满清的长袍马褂，还是汉唐的峨冠博带，只能在博物馆作为陈迹，或者在舞台上展示。公历1月1日作为元旦，为国家所肯定，元旦、新年这样旧有的名称都换了新主；数千年的甲子纪年纪月纪时的方法，退到社会的边缘，不借助工具，怕是只有算命先生掐指半天才能得出一度让我们称为迷信符号的八字。

于是，西元元旦、情人节、愚人节、复活节、母亲节、父亲节、万圣节、感恩节、平安夜、圣诞节，都成了商家向年轻人推销的好日子。中国传统的节日就渐渐后退，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日子，都要贴上“中国情人节”的招牌才能壮胆。就在这样的几乎全线撤退中，年，倒是砥柱中流，屹立不倒。

于是，每到年末，城市化浪潮中数以亿计做客他乡的游子，会各尽其能，挤在超载的长途汽车上，塞进逢车就让的闷罐子铁皮火车中，甚至就一辆摩托车，千里奔袭，在中国大地上，完成“史诗般”的大迁移，只为在除夕的钟声敲响时，在祖先的神位前，燃起几根线香，奠上几杯清酒。

二

年，是岁尾，接着年头，主题是辞旧迎新。就说那迎新吧，两千多年的习俗都是跟着日月的轮替、阴阳的转换而走的。“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皆修封疆，审端经术，善相丘陵，阪险，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是月也，不可以称兵。”正月的时候，天象如此，物候如此，万物生发，天子要带着三公九卿到天子自留地去扶犁表率百姓，要分析田地高下肥瘠，适宜种植什么庄稼，怀胎孵卵的母鸟母兽、抽条发芽的树木花草都要爱惜，以顺应天之好“生”之德，兴兵动武那可是不祥的——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序、与鬼神合吉凶、天人合一、燮理阴阳，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庙堂之高的天子公卿迎新，庄重肃穆如此，江湖之远的百姓迎新，就是另外一番欢乐气象了。春联是新的，门神是新的，“大姑娘要花，小伙子要炮，老头子要顶大毡帽”，只要可能，人人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舞龙灯、跑旱船、跳醒狮、玩社火，让蛰伏了一冬的身体活跃起来，不是最好的娱乐与锻炼方式吗？走亲戚睦邻里，即使路遇陌生人，也无不一脸笑意，拱手致意，由内到外、由近及远，一个互相连接的社会关系得以巩固，得以更新，（http://www.7lizhi.com 生活故事）不是很好的社区建设吗？初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麻十豆，卜年的仪式，给成人多少敬畏和祈愿，给孩子多少神秘和想象啊。

团年饭当然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菜肴中必有丸子，如鱼丸、肉丸、豆丸、藕丸之类，咱们广东，就有煎堆，客家备有油果——这是合家团聚完完全全、团团圆圆的象征嘛。一家人关门夜饭、围炉守岁，将旧年隔在门外。子时一到，立即开门迎年迎财神，绵延不绝、竞相争喧的炮仗声就是宣告新年的信号。北方春卷是不可少的，广东也会家家准备罗汉斋。生菜、韭菜、水红萝卜、豆芽是春饼春盘的最佳当令菜蔬，春饼咬春，更是饱食年节油腻大餐之后，最好消食去积的搭配，饮食风俗的背后有祈福养生的道理呢。

三

但现在，大家渐渐觉得年味越来越淡了：新衣服不用等到过年才穿，美食不用等到除夕才吃，入冬备办年货的绵长热闹一趟超市就搞定了，合家团聚的年饭有酒楼包办，城里高楼上的防盗门没有了门神的位置，城里的鞭炮做贼似的偷放，守岁也给所谓“新民俗”的春晚将团团围炉的脸拉向同一个方向。

在一个速度所向无敌、效率所向披靡的时代，能简化的就简化，能剥离的就剥离，能遗忘的就遗忘，能抛弃的就抛弃。年节的仪式简约得不能再简约，年节的意义越来越不被看重，年节不过是365个日夜中的一个片段，是疲累职场生涯中一段可以放胆酣眠亲朋买醉的放松间歇。我们忽视了先民们在每一个岁时年节上，对天时的观察，对人事的安排，对幸福的祈望与象征。至今过得最为认真最为浓重的年节如此，遑论其他。

如今，“敢为天下先”和“创新”是全社会的自觉，跟传统有关的不是被抛弃就是被鄙薄，城池早已消失，孑遗的城中村在“三旧改造”的旗帜下逐渐消亡，古村落更弃如敝屣——假如没能成为国家历史名村为旅游经营者看中。也许有一天，我们才会意识到，这些丢失的传统，是我们最重要的文化身份，是我们最宝贵的社会资本，但悔之已晚。

后现代科学的代表人物道格拉斯·凯尼恩写道：“正如汉卡克指出的，我们从祖先那里接受了一份很特别的知识遗产，是时候停止忽视它们的行为了。我们必须重新接受这些遗产，从中学习我们能做什么，因为它们包含了极其重要的信息。要想在未来的挑战中获胜，我们必须重新发现自己的身份。我们得记起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

后现代科学的对头、“科学史之父” 乔治·萨顿在对传统的持守上，（生活感悟）倒是和凯尼恩殊途同归：“我们必须毫无畏惧地前进，但我们还要保持所有神圣的传统，它们是我们最宝贵的财产和十分崇高的权力。我们必须探索围绕我们的神圣领域，不断向高处攀登，并且还要把所有过去最好的东西传授给子孙后代。”